哈莉是個會討人喜歡的孩子。她會做很多家務，手腳麻利，善於察言觀色，反應靈敏。長得也還算可愛，面對任何人都能都以一種溫順而友善的表現應對。

不得不說，大人們都喜歡這樣機靈的女孩。同齡的孩子們也不討厭她，也沒有因為她和湯姆一起住而排斥反感。哈莉還算順利地和大家打成一團，融入了這個不太糟糕的集體。

湯姆清楚地記得，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比利·斯塔布斯一邊和她交談，一邊有些同情地告訴她要小心湯姆。

他坐在不遠處，敏銳地觀察到這一幕，然後當做什麽也沒發現的樣子，飛快地收回了視線，暗地裏撇撇嘴。

他決定待會去找他的“迪克”——啊，忘了說，這是他認識的住在附近的一條蛇的名字（別誤會，這個名字早在哈莉來之前就已經取了的）——讓它去嚇唬比利，給他點教訓。

至於艾米·本森偷偷和哈莉說的話？算了，反正她早已嚇壞了膽子，哈莉就算聽信了她說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會怎樣呢？

湯姆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地站在拐角處，不知道想了些什麽，又繼續往前走去。

那又怎樣？只不過他還是獨自一個人罷了。什麽都沒有改變。

回到房間的時候，哈莉正對著窗戶檢查自己的裝束。

房間裏的光線很暗，那個瓦數很低的燈泡能發出的昏黃光線，只能讓她勉強借助模糊的映像看到自己在窗戶上的影子。她穿著孤兒院裏統一的灰色束腰袍子，一頭雜亂翹著的黑發被一條白色的布帶系緊了，在腦後紮成馬尾，讓她的臉龐顯得更加生氣勃勃了。

那件不算新的衣袍洗得幹幹凈凈——那是當然的，孤兒院的孩子們一向都能得到合理的精心照顧，區別只在於，因為在有著這樣陰沈壓抑的氣氛的環境中成長，也很難精神起來就是了。

也許因為哈莉才剛來沒多久的原因，她看上去依然很有精神，顯得神采奕奕。

“嗨，你回來啦？”

……等等，這句話突然帶給他一種非常微妙的感受。不行不行，一定是他的打開方式出了問題。他得退出重新來過一次。

湯姆後退一步，砰地關上門，然後對著它深吸一口氣。

呼氣——好，再來一次。他按住門把一扭，推門而入。

哈莉轉過身來，瞅他一眼，見他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不由好奇地問，“你怎麽啦？”

“沒有，”湯姆松一口氣，恢覆正常，“我只是一不小心腦抽了一下。”

哈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追究。

“你在幹什麽？”湯姆一邊調整面部表情，一邊扯開話題，“現在不是整理著裝的時候吧？”

“哦，晚飯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把湯濺到我身上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我錯覺，”哈莉聳聳肩，“畢竟油汙很難洗掉。”

“……哦。”

說完之後，湯姆就沈默了。他覺得沒什麽好繼續說下去的了，於是回到自己床邊，準備把《愛麗絲夢游仙境》再重溫一遍。

哈莉聳聳肩，也拿起了放在枕頭邊上的《吹牛大王歷險記》，隨意翻了翻，看上去毫不費力就找到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一頁，坐下來繼續閱讀。

……

終於，湯姆忍不住了：“你到底把這本書看多少遍啊？”

饒了吹牛大王吧，它已經足夠破爛，再經不起更多的折騰了。

“不知道，”哈莉擡起頭瞅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喜歡的書的話，看完一遍我會情不自禁地去回憶劇情，遇到想不起來的地方就會把書重新看一遍，然後再去回味……一般來說，會完整地看兩到三遍，後來就挑一些經典、精彩的部分看了。”

“……”

這或許是個好習慣。湯姆默默地想著，放下了書。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剛才想問你來著，不小心忘了，”哈莉打了個響指，“不介意我打擾一下你吧？”

“隨你便，”湯姆冷淡地點了點頭。

“比利——就是那個比利·斯塔布斯，他的兔子被你吊在房梁上了？”哈莉眨眨眼問道。

湯姆抿起了嘴唇，稍微擡高了下巴，“如果你說那個，是我做的，你有什麽意見？”

哈莉一點都不奇怪他這麽直接地承認了“罪行”，“大家都非常奇怪你到底是怎麽辦到的呢。”

湯姆快速撇開了視線，冷哼一聲。

“要我說——把它吊起來似乎只能起嚇唬人的作用，”過了一會兒，她嘀咕起來，“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把它拔了毛烤來吃。”

湯姆不小心嗆了一下。

“有什麽問題嗎？”

“咳咳……我以為，”他清了清嗓子，“兔子味道太騷了？”

“不——你不懂，”她憂郁地望著他，“燒烤之後就不會擔心這個問題了。”

“……”

“烤肉多香啊！我還從來沒吃過兔子肉呢，想想都覺得很好吃……”哈莉用一種憧憬的語氣和表情說道，“哎呀，忍不住要流口水了。”

適可而止吧你。

“不過可能沒有調料？”哈莉突然回過神來，“沒有鹽和醬料的話，那就糟了。”

“你也知道啊，”湯姆翻了個白眼。終於考慮到實際的可行性了嗎？

“……沒辦法了，”哈莉深沈臉，“那只能去廚房偷一點出來用了。”

湯姆忍不住又咳起來了。

“你竟然會想到去偷東西？”他感到難以置信，“你這樣的……這樣的，居然會……”

“我覺得，如果你真的把人家兔子殺了，那麽偷一點鹽這樣的事情，相比之下就太微不足道了，”哈莉回以一種微妙的表情。

湯姆啞然。

“……怎樣？”

“你的主意也許不錯，”他幹巴巴地回答，“但是……”

“你不知道怎樣烤兔子嗎？”

“不知道，顯然。”湯姆正愁自己不知道如何回應，便順勢說道。

“我想我能夠學會，”她的眼睛亮閃閃的，“我一直都有為家裏做飯，所以我想……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做出來嘗嘗的——如果你願意的話？”

湯姆沈默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可憐的大腦實在跟不上這個孩子跳脫的思維。

“哦，也許吧。”他最後給出了一個折衷的回覆。“可是——”

“啊，我想，你那時候大概沒想到一個更適合報覆的方式，”哈莉了解地點點頭，“你壓根沒想到給自己加餐，也沒想過可以用吃剩下的兔子皮和骨頭拼成一個骨架然後掛到屋子頂上去——那樣更加嚇人，不是嗎？”

“……”

湯姆有些瞠目結舌地望著她，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你承認這是好主意吧？”哈莉眨眨眼，問。

“……是，或許。”湯姆回過神，有些艱難地回答。

哈莉微笑了一下，表情變得更加微妙了。

可怕的女人。

湯姆在心中作了個結論。

有誰相信……科爾夫人，瑪莎，還有其他孩子有誰會相信，哈莉這樣乖巧可人的孩子會這麽大方磊落地說出這種話來呢？當然，百分之百的可能性是她只是憑著心情和興致開開玩笑而已。

“這說明，”突然，哈莉稍微正色了一些，眉毛微微蹙起，“當你在心裏鄙夷我這麽天真的時候，其實是因為你太幼稚了。”

湯姆呆了一下，臉色隨之一變。

“好吧，簡單的說，至少我覺得，你不想去討好人——雖然你其實有這個能力；你也不想和人接觸，不想表現出一點友善——或許你的字典裏完全沒有這個詞；你滿足於自己的特殊，與眾不同，厭惡那些在你看來顯得愚昧的人們。”

就像是把自己關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只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

她垂下眼瞼，神色莫辨，“像你這樣，任由自己心中的怨恨與野心滋長，是不行的。”

“你以為……你在說什麽？”

湯姆倏地站了起來，差點推翻一旁的椅子。他怒視著她，手攥得緊緊的。

沈默了一會兒，哈莉擡起頭註視著他，“在這麽多天的相處之中，我感覺到你是這樣的人。我不能說我的判斷完全正確，但……或許你只是自己不知道？假裝無視自己的缺陷？”

湯姆咬咬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明智地收起了那些過於惱羞成怒的情緒。

從眼下的情形看來，他發現她一點都不害怕他。

她太過於直率了，甚至不因為顧慮一下他們的關系而選擇使用婉轉的方式——他本來以為她會這麽做的，不，應該說，一般理智的人都會這麽做。

可是她偏偏選擇了這種方式。

湯姆發現自己還不怎麽了解她。盡管他們已經相處一周有多，但他對她的了解似乎只存在一些行為的表面……而哈莉，則更了解他的想法。

被這麽直白地指責，湯姆並不覺得羞恥，他只想讓這個人快點從這個世界消失。而憤怒一點點平息下來之後，他發現她還是那樣平靜地望著他。

“我還沒說完呢，你坐下來會輕松一些，”她說，試圖讓語氣顯得柔和一些，“我並不是想指責你。相對來說，我也有很多缺陷，而我希望能夠完善自己。”

湯姆坐了下來，依舊冷冰冰地看著她。

“抱歉，請原諒我這麽突兀的行為，”哈莉抿了抿嘴唇，又說，“很多時候我也弄不懂自己在想什麽。行為總是先於大腦作出反應，非常抱歉。”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這個世界還需要後悔嗎？

“說起來，你有野心的渴望，”哈莉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對吧？”

他冷眼望著她，打定主意保持緘默。

“生活在這樣的地方並不能讓你感到滿足，這是肯定的，每個人都想迫切地證明自己。”她捋開垂下來遮住眼睛的額發，“我想我也有過這樣的感受——但沒你的深。”

他微微瞇起眼。

“好吧，”哈莉聳了聳肩，“我想，如果有機會，有能力的話，你一定會想去掌控世界。”

湯姆忍不住走了一會兒神。

她說的這麽肯定，是不是發現每個人都曾經有過這樣的心理過程？——等等，她該不會真的是什麽精神病院的心理醫生吧？

“我當然不是心理醫生啦。”哈莉翻了個白眼，卻忍不住笑了起來，似乎有些苦澀（應該是看錯了），“如果我是，難道你是抑郁癥患者嗎？”

湯姆瞪了她一眼。

“不過也許我可以給你提一些意見，”她開玩笑似的揮了揮手，“你覺得怎樣？一個更輕松更愉快的生活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吧？”

“什麽怎麽樣？”他終於勉強應聲了。

“我們可以一起學習，如何更順利地適應現在的生活，”這一次，哈莉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兩個人一起的話，總是可以克服任何困難的。”

“什麽意思？”湯姆感覺到有些焦躁。他隱約感覺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思維所能接受的範圍。

“總之，先學會信任他人——可以贏得他人的信任，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也能夠贏得他人的尊重。”哈莉自顧自地說著，卻不知道為什麽皺起了眉頭，“最初，起碼要學會率真地面對生活。”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湯姆慢慢地說道。

有那麽一刻，他以為她有一句話即將脫口而出：我也不知道。

可是幾秒鐘的停頓之後，她只是搖搖頭，聳聳肩，“哦，其實我覺得很簡單。更加真誠地面對自己——不管怎樣，表現得真實一些。”

“思維再簡單一些，不要那麽詭秘。”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更。

湯姆大概被哈妹的直接嚇到了……但無論如何都必須有這樣一個轉折的過程。

兩個人必須真正地接納對方。至少得慢慢熟悉起來。

湯姆需要接受哈莉的思維方式，以及她的行為準則。哈莉則打定主意要把這個糟糕的熊孩子扭轉三觀。

這個過程大概會有些生硬，也會很突兀，但是過去之後，大概就會很歡樂了。

不過說真的，要把一個熊孩子格式化重啟，這個工作不太容易。但如果是脫線一點的哈妹的話，大概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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